吴文光影像笔记㊷ | 第一人称“我”→影像写作
第一人称“我”→影像写作
吴文光影像笔记㊷
编注
这篇笔记写于2014年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(TIDF)期间。看了不少部影片,创作手法都使用作者第一人称“我”。
作者作为第一叙述角色,如今在“真实影像”中的多种运用,延伸,拓展,或飞翔,所谓同样创作方式中的“千差万别”。
可以探究的是,“我”,作为影像作者被使用到影像叙述中,我关心的是,影像成为写作的可能,成为“作者影像”方式的建立。
吴文光
2019.6
以“我”为第一人称的片子,出现今年TIDF不少,就我看过的片子,使用此手法的有:《法萨尔特家族秘密》、《我是人民》、《打开黄色大门》、《挪威少年时代》、《名为自由的诗》。
我没看过、据说口碑不错的使用“第一人称”手法的影片有:定居法国的伊拉克导演阿巴斯·法迪勒返回伊拉克家乡、历时12年拍摄制作的《家园:伊拉克元年》,比利时著名导演香特尔·阿克曼的最后一部影片《非家庭电影》(该片2015年完成后,导演自杀,此片成为其遗作),葡萄牙老导演曼诺·奥利维拉73岁时(1982年)完成的自传电影《探访、回忆与告白》(导演完成创作后留言:此片只能在作者死之后公映。作者活到106岁,也就是在2014年去世,该片最终在完成30年后得以示人。)
补充一句,作为今年TIDF“焦点单元”的“民间记忆计划”,选择放映的8个作者共12部片子,全部都是“第一人称”手法创作。就算这是一个理由,让我们仔细体会下,“我”在“真实影像”中的多种运用,延伸,拓展,或飞翔,所谓同样创作方式中的“千差万别”。可以探究的是,“我”,作为影像作者被使用到影像叙述中(或称“第一人称”,或称“私影像”,或称“影像日记”),我关心的是,影像成为写作的可能,成为“作者影像”方式的建立。
进入作品案例来谈吧。《法萨尔特家族秘密》可以说是“我”被使用到影像中最极致的例子之一,比利时导演汤姆·法萨尔特手持可称最典型的“私人摄影机”,镜头代表不止他的眼睛,还有他的身体位置、他的声音、以及他本人的“出场”,这是一部涉及他及其家庭的私人故事,他是主角之一,另外的主角还有:93岁的奶奶,父亲、伯父。
影片叙事始于作者去探访定居遥远南非的奶奶,一个曾在五十年代风光红火过的前模特儿,她的两个儿子少年时曾被弃于儿童福利院(其中一个是作者父亲),作者父亲口中,“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”,至今母子不和,兄弟疏远。埋藏于一个家庭的久远的秘密,作者试图寻找根源,始料未及的是,“打开密室钥匙”尚未寻到,“新的秘密”接踵而至,93岁的奶奶坦然公开对孙子(作者)的恋情,难解的矛盾冲突伴随其间,一个试图寻找钥匙之人,发现自己竟然也被锁住。
该片的英文原名是A Family Affair,直译可以是“家庭事件”。每个家庭都有其“事件”(或秘密),什么样的“事件”足以成为一部作品构成价值,这个就要作者自己去掂量。这里提出的一种比较法分析是,如果这样的题材被当作“虚构”作品去做,或小说,或剧情片,作者与我们这些读者(观者)都可以待在一个“外人”位置去分析评判,但换成如《法萨尔特家族秘密》这样的“非虚构”创作呢,也许从前常规的评判方式会失效,是不是需要建立另外一种读解方式呢?
的确,很难用常规词语概括《法萨尔特家族秘密》影片“让我们看到什么”,我的直接观感是,影片结束我被一种缠绵悱恻情绪包裹,久难释怀,感叹的是,人性复杂如千丝万缕。过后再想,一部影片书写出如此境遇,不就是“作者影像”之一种吗?
《挪威少年时代》是想说的第二部片子,导演阿丝洛·霍姆,挪威人,两个男孩的母亲,这部片子拍的就是作者自己的两个少年儿子,影片名英文是Brother(“哥俩”)。母亲拍儿子,差不多可以理解是“家庭录像”,现在家庭中经常发生的事。《挪威少年时代》片子看下来,倒也看不出身为电影人的母亲处心积虑把自己儿子弄成“被摄对象”,很日常的事情发生,习以为常的生活琐碎,伴随哥俩(包括母子)生活之间的小冲突,小矛盾、小快乐,一部少年成长的“影像日记”,交织着一个母亲(镜头后面的那个人)亲爱的目光注视。纪录片影展通常被“灾难”“暴力”“残忍”“复杂人性”题材包围中,这部荡漾温情脉脉与爱的片子可以说是“独树一帜”(影展结束前,得知此片获今年TIDF“国际竞赛大奖”)。
我猜想,这部片子的“原始素材”大概是来自母亲的“随手记录”,一如诸多家庭父母都乐意干的。一个或许有些意思的话题是,为什么这个挪威母亲可以将“生活素材”构成一部影片?其她母亲呢?如果从来没有、以后也不打算有这个想法就免谈,但假如有呢?
最后一部想说的与“我”有关的片子,是埃及导演安娜·胡希雍拍的《我是人民》。先交代下,导演女性,80后,出生开罗,移居巴黎,大学主修哲学和语言,后学电影,主要工作教书和阿拉伯语翻译,《我是人民》是其第一部纪录片长片。
再交代下作者此片创作背景,是其返回埃及家乡村子拍摄完成,片中人物都是作者熟知的亲戚或村民;再有,片子是以“我”的视角展开叙事。这些主要创作因素构成,大概与民间记忆计划创作类似,但其特点呢——
首先,片中作者始终隐身不见,但镜头也从不隐瞒自己的“现场存在”,甚至是要有意彰显“自己与影片中人的关系”,比如片子开始第一个场景,路边树下,一个大婶坐着,休息状,她面对镜头说话(实则是和镜头后的作者对话),对话内容大概是,别老这么拍我了,烦不烦啊……说话间,一个骑摩托男子沿路驶入画面,停在女人后面,女人告诉男人刚刚的对话是什么,男人说:你让安娜付你钱不就得啦。说完哈哈大笑。
影片开场的第一个场景,大全景,一个镜头到底,镜头里先后出现的两个人物,对话再扯出第三人物,即镜头后的作者。影像创作常说的,影片第一个镜头往往是整部片子的定海神针:或故事主线,或叙事方向,或创造氛围等等。刚刚说的这个影片开场镜头,就是人物出场及关系交代,下一个镜头,跟着镜头走进一户普通农户家中,之前出现的中年男女也在其中,我们知道了,这是一对夫妇,然后还有一个12、3岁的女儿和一个6、7岁儿子,某个村子里的一个四口之家(影片进行到后半段,一个新生儿出生,成为五口之家)。
这户农人家庭就是影片的主角,影片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很快显示出来,不仅仅是要给我们看一户埃及农人“日子如何不易”,是将其放置在埃及穆巴拉克政权倒台前夕及之后(2011-2015)的“民主选举”背景之下,所谓“小人物与大时代”隐喻结构。
这里说到的还是“影片结构”特点,完成这一叙事,作者依然保持“我”的在场。影片主角之一男主人,虽然一介草民,也是一个关心国事之人,操心“民选结果”,并且不乏对“民主”的高见。男主人的这些政治热情或局部参与,也都是在作者注视下进行,过程中保持着互动,而且作者也不掩饰自己来自一个“成熟民主环境”(法国)的那种“见多识广”态度。
如果以作者口气写一句直白介绍此片的话,可以这么写:在穆巴拉克倒台前后日子里,我和老家村子一户农家人度过的日子。
我想,借第一人称“我”在“真实影像”创作中的运用,我是在描述一种影像创作的可能性,不负责解释或论证。至于何以成为“影像写作”或达到“作者影像”,有兴趣者可以去体会或尝试。
再多说一句,影像朝写作的靠拢和追求,反过来说本来就是作家的那些人,他们如果使用影像写作,大概只是一个简单的“转身”动作。说到这,脑子里跳出一些人的脸,我单相思觉得他们出手就是“作家影像”,比如:张慈(她已经以一部《哀牢山的信仰》证明),张卫民,陈村,张献,朱文,何真,狗子,雷平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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